高峰体验5
白癜风可以治愈吗 http://m.39.net/pf/a_6712021.html 失语(1)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也很简单。 这天早上8点50分,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 早上8点40分,我从梦中醒来,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上午,阳光明媚,遍地金黄,窗户半掩,白色的窗帘在晨风中微微飘动。我的猫蜷成球状,在窗台上呼呼大睡。阳光照在它温暖 的黄色皮毛上,几只小小的瓢虫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屋内,在窗台上嗡嗡飞舞了一会儿,然后落在猫的鼻子跟前。 一切如常,屋子里静悄悄的,丈夫已经上班去了。 我爬起来,懒洋洋地转了一圈,正想梳洗一下以后就去上班,电话铃响了。 是一个女友来的电话,我猛然想起我们约好今天一起吃午饭。她在那边“喂喂”了几声,然后叫我的名字。我想回答,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等,为什么? 我徒劳地做出口型,想回答她我在这里,是我在接电话,但是声带完全不能振动,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悄悄溜走。女友在那边“喂”了半天不见答复,挂掉了电话。而我,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惊恐地掷下电话,奔向镜前。镜子里的人好好的,除了没睡好眼圈有点发青之外,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除去失掉了声音以外——在镜子前面,我看到自己像搁浅在水里的鱼一样,嘴唇兀自动个不停,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我看了看表,这是8点50分的事情。 一 9点50分,我坐在报社的会议室里,环顾四周,心神稍定。 我会坐在单位,医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皆因发现失去了声音之后多少有点手足无措——简单点说,首先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总编请假,因为自己显然已经没有办法再使用电话。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人沟通,包括医生和路人。 当然了,事后想该是拿纸和笔与人沟通或者给主编发手机短信,不过这些简单的办法在当时我那形同短路的脑袋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更何况光是和陌生人解释我出了什么问题就够麻烦的了。一想到这个,简直轰隆轰隆地头痛。 至少现在我是坐在一群彼此熟悉至极的人当中,这些人怎么说也是一份发行量40万份全国性报纸的编辑,上至金融证券银行财富强企业,下至伟哥啤酒羊绒衫雪花膏无所不知,随便发发飙就可以让一个企业的股票下跌30%。这种人面对这类离谱的事情,比如失语、失忆、失身,甚至失踪,都应该泰然自若,不至于像正常人那样惊慌失措。 这个冗长之极的会议旨在讨论日后业务发展,确切地讲,有些版块因为无法带来什么经济效益将要被撤掉,有些效益好的版则需要扩张。毫不夸张地说,它和每个人的利益挂钩,因此之前总编告诫所有的人“最好都来参加”,不是没有原因的。 开场不到20分钟,人们已经泾渭分明地吵成了一团。我坐在角落中,暗暗叫苦。我至少花了一周时间排练要在会上说的话,其间更不要说和同事分析情况、揣摩领导心理和私下串供——而现在真到开会,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岂非是莫大讽刺。 真的失语了吗?我张了张嘴,再次努力发出声音,声音在刚刚发出时便被身体吸收得干干净净,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溜走…… 还是不行。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我重重靠回椅子,心想还是等会议结束以后和几个要好同事商量一下我现在的状况要紧。 这是9点50分,在9点50分之前和之后,我口不能言都未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或许是因为不能讲话,我听得多少仔细了些。我忽然发现所有的人讲话的时候基本上不听其他人的发言,只是自己站起来大讲一通在世之难。这就导致了明明在此之前有人讲过的同样问题,被后边的人重复了无数次。各人和各人之间即便利益一致,在言语上也难以苟同——有些人甚至没有意识到其他人是在攻击自己,更不要说找出同一战线的盟友来了。 总之,一片混乱。 莫非这就是我们平时开会的真实状况不成?言语无论在未生成还是生成之后都无法对他人形成任何作用——我的脑袋又开始痛起来。 会一直开到中午,无论男女编辑,都开始抽烟,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几乎看不清楚两米以外人的表情。中午也不能休息,只好打电话叫来味道奇差的盒饭吃。吃完饭我借口出去洗手,想透透气,坐在我身边的男编辑跟了出来。 此人本来约好和我一条战线作战,因为我开不了口,早已经独自加入战团。我发现他所说之话与和我串供合谋之时所说已经大有出入,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谁要我帮不上忙呢。 “你帮了我大忙。”他说。 我张了张嘴,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失语,只好做出询问的表情。 “我这个人就是冲动。”他沮丧之极:“领导明明已经决定牺牲掉我,我还一时兴起要跟领导作对,幸亏你拍我背让我少说两句。否则……” 我心情再不好也差点忍俊不禁。此人的版块因为有可能被撤掉,因此在会上痛心疾首慷慨陈词,说到激动处额头上青筋暴露,拿起杯子来喝口水都被呛得咳嗽不已。出于同情,我拍了拍他的背,让他顺顺气,居然被理解成了让他“少说两句”。 失语(2) “总之,你比我有经验得多。”男编辑终于结束长篇大论:“我现在才知道慎言之妙——以后你要经常提醒我‘闭嘴’,每天提醒,发短信给我,打电话给我都行……” 我们已经来到洗手间门口,他匆忙溜进“男士”那侧,回头丢下一句:“这次开会你还是很沉得住气的,发言也很得体……” 我啼笑皆非,这小子确乎需要有人提醒他“闭嘴”。 二 4点30分,这个让人精疲力竭的会议直开到哀鸿遍野才告结束。大家恍恍惚惚拖着步子离开会议室,我尚未反应过来该找谁谈谈我的问题,就被我的领导一把抓住。 此人精神抖擞,如同豹子一般穿过半个办公室的烟雾,跳到我面前,眼睛闪闪发亮:“这次开会你表现很好,希望下次保持。” 我这回倒是记得自己已经失语,只是冲他笑了笑。 “看来那小子的政治觉悟还是太差。”这里面提及的“那小子”,指的就是男编辑。 “不自量力,作为他的领导,我被此人搞得很是被动。”我的领导在室内踱步:“倒是你还沉稳,没有和他沆瀣一气。” 我差点告诉他,我不是沉得住气,而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的领导兀自喋喋不休,似乎对我的沉默丝毫不以为意。依我的经验,此人一旦开始说话便会长篇大论,我既然无法打断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 对我的这位领导,我一向敬而远之。他具有一种天赋的新闻直觉,在业务上绝对是把好手,在这方面我一向无条件信任他的判断。另一方面,此人大概是我此生见过的最为精力充沛的人,在任何会议、斗争和无数场谈话之后,他都能神采奕奕完整无缺地幸存下来。经验告诉我,老实干活,同时要离他越远越好——这类人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原则,也就无规律可循,因此一般人很难跟上他的脚步。我有时候想,也许正是这种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对权力的渴望成全了他的事业,或者反过来,新闻工作已经不能完全释放此人的能量了,以至于他需要再找些耗时耗力的事情消磨时间。 “总之……”他结束了讲话。我回过神来,带点歉意地看着他,因为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总之,”他总结道:“你这次表现非常好,以后继续发扬。” 我这次甚至没有试图开口,只是冲他笑了笑。 对于我的沉默,此人一点也没有察觉有任何异样,只是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匆匆扬长而去。 会议室除了我之外已经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屋子的烟雾,这个屋子没有窗户,常年开着日光灯,在这种环境里呆长了,任何人看起来都有些唇红齿白,脸色发青,如同生活在寂静无声暗夜里的吸血鬼。在这个屋子里,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溜走…… 我一时有点恍惚。 看来,我失语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且滑稽的是,到目前为止,失语对我而言只有好处。 失语症是否只是一种阶段性的疾病呢? 是否明天早上起来,我就会重新开口说话呢? 这一切太过离奇,我甚至不能肯定,这是不是一个梦境。 头痛得如同成千上百只亚洲象在方寸之地跑来跑去烟尘四起,地面因为这些庞然大物而微微颤抖…… 5点30分,不管怎样,我决定还是先回家。 三 1点30分,我蜷缩在沙发里,丈夫已经在他自己的房间中呼呼入睡了。 有了白天的经验之后,不出我所料的是,他对我失语一事根本未曾注意。 6点30分,我回到家中,猫尚未睡醒,我开门进来,这家伙只是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又把脑袋埋到两爪中去继续大打呼噜。 电话留言的指示灯闪亮,下午我已经把自己的手机转接到了家里的电话上,打开留言,我发现关于自己的留言只有两条。妈妈在电话里嘱咐说是晚间新闻播报本城正流行感冒,不知道我们怎么样了,临了她说不用回电话,她和父亲要去韩国旅行三周,“等回来再见”。另外一条留言是丈夫的,说是不回来吃饭了,“要陪客户”。 我坐在餐桌前百无聊赖地想晚上吃什么,既然是一个人就简单一点。本来想动手煎蛋做个三明治,结果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连鸡蛋都没有,只好拿片面包,抹了点沙拉酱草草吃了了事。 吃饭的时候把电视打开了,我下意识地注视着屏幕。说来也奇怪,这是第一次,我发现播音员的口型和听到的声音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延迟,也就是说,他们的口型和声音对不上。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使然,但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往往是声音结束1/2秒以后,播音员才把嘴闭上。 如果确定这些场景不是录播而是现场的话,莫非是声速和光速之间的差别不成?一个人看见的东西和听见的东西之间有一个自然的延迟,一个错位——也就是说,你在正常情况下所听到的任何东西,都已经不再是你目光所到之处那个时间段的了。 新闻联播接下来放的是广告,广告之后是电影和电视剧,电影电视剧之后是综艺节目……我用遥控器把家中的电视频道看个遍,屏幕里满眼是欢喜无限,口型和声音对不上的人,满眼的错位和延迟。 失语(3) 延迟、延迟、延迟,如同在地球上看到的星星光芒一样,那是数十万光年的延迟,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和深黑色的太空,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溜走……我担心自己这样再看下去非神经失常不可,只好关掉了电视。 丈夫回来的时候是12点20分,他一手把公事包扔在沙发上,咕噜一声“累死了。”猫看见他回来了,凑趣般跳过来,丈夫顺手打开电视,然后照老规矩挠了挠猫的下巴,猫也配合 地呼噜了两下。 10分钟后他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对我疲惫地抱怨客户又拉他喝酒。也是,他身上那股热腾腾的酒味隔着半个房间都可以闻到。他用毛巾擦着头发,然后打着哈欠对我讲了一些公司上的事情,无非是谁谁谁说了些什么,新来的上司怎么样啦之类的事情。丈夫的公司尽管在国际上数一数二,但是在经济萧条的时候,压力也不小。更何况他们刚刚和另外一个几乎同等大小的公司合并,一切都是未知数。 等头发半干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对我说:“先睡了。”然后往卧室走。临关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咦,怎么你今天回来的这么早?”没等我开口回答,他又说:“差点忘记了,明天我要去昆明出差,上午先去公司开个会,下午回来拿东西,你不用送我。”之后便关上了门。 我张开的嘴尚未闭上,丈夫忽然又开门补充了一句:“对了,这次时间很长,要20几天。” 我看了看表,这是12点50分,语言这东西这次在我的脑海里尚未产生便已经被四周的黑暗吸收了个无影无踪。 四 是否是电视的缘故呢?我想。 1点10分,我坐在沙发上注视着电视。 或许是因为他一进来就打开电视的缘故,屋子里充满了声音,这样一来,我是否答话就无关紧要了。如果他进来,而屋子里没有电视,没有音响,什么声音都不存在,在滔滔不绝5分钟后,他一定会觉出异样。 想到这里,我随手关掉了电视的声音。 屋子里关着灯,四下尽黑,电视机的声音消失后,惟独屏幕发出青白色的光,那光线仿佛在黑暗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敲击我的耳膜。屏幕上放的是一个40年代好莱坞的老片子,大概是鸳梦重温什么的,正好是女主角脸部的一个大特写,她正含着泪水冲镜头诉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和男主角面对面地交谈。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那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溜走…… 我在想,一直在回忆,从什么时候起,不光是我和丈夫,而是我们大家交谈起来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听到对方的回答了呢?我们的生活里是不是总搀和进了另外的声响?平时大家在家,不是开着电视就是开着音响,在汽车上,我们总是听交通台,不听广播的时候就放CD,在单位,大家都戴着耳机听音乐……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单纯意义上的交谈吗?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那时候我和丈夫倒是交谈,而且一说就说很久。都说了些什么呢?到了现在也差不多忘记了。大概无非是学校里和小时候那点事情。不过那时候确实愿意听他讲话来着,我记得那时侯我们老是在谈话,包括作爱的时候也喋喋不休。 当然,后来我们自然也就变成了一对平凡而不再喋喋不休的夫妻。 再后来我们就分开睡了。 丈夫睡觉特别好,我一直羡慕他的这种能力。我就不行,从20岁开始,我就丧失了睡眠,尤其是工作之后,失眠对于我更是家常便饭。 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身边有个人睡得如同死过去一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怕因人而异。一个据说也失眠的女友说她不能容忍睡觉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她的睡眠似乎是和她枕边人死死捆在一起的。她紧紧抓住身边的人,就可以顺利入睡,而对方只要一动,哪怕是起身喝口水,她都会惊醒。 而我不是这样。 丈夫和我同时上床,然后铁定会在5分钟后便撇下我自顾自大睡特睡过去。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灯盏,还有偶尔从楼下射过来移动的车灯的光柱,总是感觉自己被人抛弃,被孤零零地丢弃在了某处,被无梦的安眠硬生生据之门外。 睡眠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溜走……每到这时,丈夫那安静的睡眠会发出酣畅淋漓的声音,一种类似蚕在沙沙地啃噬绿色桑叶的声音,让我陷入更加烦躁的地步。我会产生奇怪的幻觉,觉得自己的睡眠是被身边的这人夺走的,如同水渗入沙子,硬币掉入深井,如同中世纪不幸的基督徒被摄魂怪从呼吸里攫取了灵魂…… 有时候,我会故意弄出声音来想打断丈夫的美梦,但是没有用,我说过了,此人可以一连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安睡,哪怕我在边上大声打电话放音乐都无所谓。这让我的被抛弃感油然加深,最后只好分房睡觉。 说起来,丈夫也是够无辜的。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分房确实也是有必要的,丈夫进了现在的这个大公司做销售,往往回来非常晚,而我又当了一段时间的夜班编辑。两个人的作息制度开始变得差距越来越大,如果还睡在一起,势必会影响对方。 失语(4)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我们的交谈逐渐变少了吧? 我的失语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不知道。 我看了看表,3点半,电视早已关掉,屋中尽黑,偶尔从楼下射过来移动的车灯光柱,在天花板上划出奇异的图案后转瞬而逝。 我的声音仍旧无影无踪。 五 早上10点,我睁开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上午,阳光明媚,遍地金黄。一切都很正常。猫蜷成球状,在窗台上呼呼大睡。几只小小的瓢虫在窗边嗡嗡飞舞了一会儿,然后落在猫的鼻子跟前。 丈夫已经上班去了,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猫的呼噜声。 电话响了,我爬起来去接电话,是我的一个女友。她在那边“喂喂”了几声,然后叫我的名字。我想回答,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张开嘴试图说话,声带完全不能振动,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 我忽然想起从昨天起,自己已经失语。 失语。 也就是说,出不来声音。 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嘴唇在徒劳地开阖。 头天刚发现自己失语的时候,我多少有点恍惚,一切都似乎像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当时我甚至有这么一种感觉:多半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自己就会发现一切恢复正常了吧?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失语如故,声带仍旧无法震动,空气凝结成了小小的硬块,阻塞在我的喉咙里。注视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象,我的头轰轰地又疼了起来。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此等荒诞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某项决定,比如,是否要看医生?是否要告诉丈夫,或者说,如何告诉丈夫? 在做决定之前,恐怕还是得先把自己的工作应付完。 等我从办公室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丈夫已经去了机场,因为房间里他出差用的大提包已经不见了。 猫这回没有睡觉,跳过来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手。我摸了摸它,它配合地呼噜了几下。 奇怪,我的猫似乎从来也不叫似的。我下意识地继续抚摩它,猫很少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就势躺倒下来,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我的手在它的身上游走。但是无论它在地毯上伸懒腰也罢,高兴地大打其滚也罢,这家伙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发出类似咕噜的声音。 我努力回忆猫何时开始缄口不言的,在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大概还常常叫来着,那声音异常娇嫩,还颇喜欢与乒乓球和墙上日光的影子嬉戏。成年以后,它变成了一只喜欢睡觉,表情严肃的大猫,颇有点思想家的风范,总是蹲坐在窗台上无言终日注视外面的世界。或许,在它那小脑袋瓜子里,也觉得世界颇为乏味,懒得开口了吧? 或者是因为我和丈夫经常不在家,很少和它相处的缘故? 还是因为寂寞呢? 我想着猫的事情,抚摩它的背部。 猫不再出声后,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发现这一点的呢? 参照我一天下来的经验,我觉得这个时间段在猫那小脑袋瓜子里一定很长。这段时间或许将长得如同蜜色树脂凝结成琥珀的过程,如同光线从数十亿光年外已经死亡的恒星到达地球,长得像阳光悄悄溜走的午后…… 猫又睡着了。 我就这样缄口不言地又过了一天,仍旧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我一言不发地乘坐地铁到达办公室,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面。记者传过来的文章我驾轻就熟地处理完毕,有问题就用QQ、短信和电子邮件联系。因为我和自己的几个记者已经合作多年早有默契,所以总是能提前做好版样。制作人员看我画的版从来不曾出过差错,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动手。 上司对我也极为放心,等我出去吃完晚饭回办公室,他签字通过的版样已经放在我的桌子上了。期间倒是出现过几次需要我开口说话的场面,但是不知怎么的我都一言不发地应付了过去,以至于连问我为什么不开口的人都没有。电话倒是接过一个,我拿起来听见对方在那边叫我的名字,然后一言不发地挂断,也没有人问我怎么了。 我渐渐地遭了迷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我失语了不成? 看起来又不大像。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得不回到另外一个结论上来,即我是否失语对他人并未产生任何影响。 换言之,我平时所说一切话语对他人而言都毫无意义,反观他人对我,亦如是。 六 丈夫去昆明后的这些天里,开始倒是每天给我一个电话,我无法应答,电话自然会接到留言上去。丈夫一般会说我很好在和客户喝酒累的要死你自己注意等等,然后我就发短信和电子邮件告诉他我收到了他的留言,然后拉拉杂杂写些这边发生的事情给他。 当然,对于自己的失语,我缄口不谈。 听了他的留言几天以后,我发现丈夫每天的留言几乎完全一样,连语句顺序都不曾颠倒过。如果把磁带上的这些留言从头到尾放过一遍的话,别人还会以为是录音机出了问题,或者一个人把同样的话一口气讲了好几遍呢——连语气都几乎完全相同。这是我过去从未注意过的。 失语(5) 电话由1天1次,变成了2天1次,后来间隔就更大了。 如果丈夫不留言,电话录音上也没有多少留言是我必须要回复的。因为我把手机转到了家里的电话上,开始的1、2天,关于工作的留言还多,后来,就少了。重要的事情我都用电子邮件和短信的方式处理掉,剩下的我便不理不睬。到了一周快结束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给我留言了。 显然,人们比我还迅速地适应了这一切,而且连为什么都不用问。 可能是因为再没有应酬的缘故,反正没有事情干,我开始不厌其烦地买来菜谱、餐具和烹调用品做菜吃。我恢复了吃早饭的习惯,鸡蛋配煎得松脆焦香的培根或者火腿,中午是自己炖的罗宋汤配大蒜面包,晚上一般炒一个小菜,还煲了不少汤。这样吃下去,不出3天,体重就开始有上升的趋势,于是我开始每隔1天去办公室旁的一家健身中心做运动。 当然,我也看了不少的书,查了些资料,关于失语症。 书上说,无论一开始是不是顺利入睡,失语症一般是由心理障碍造成的一种语言障碍疾病。患者丧失对字义的了解能力,有的人某些语言功能受损,说话会受影响。但是失语症患者的写字功能不受影响,他们也能理解别人所说的话。失语症患者难以自己组织字词,却常常能顺利地复述别人所说的字词。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脑的语言中枢受伤,比如脑血管病的患者由于大脑优势半球受损而出现失语。 如果说失眠是失语的前兆的话,是否意味着我确实出现了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紊乱呢? 我的失语应该属于哪一种,是心理障碍?还是脑部受伤? 从发现失语到现在,已经10天了。 我关上台灯,揉了揉酸涨的眼睛,把头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声。 与其说我把失语这件事情当成是一种病症,莫如说我更加相信失语对于我具有某种神秘的个人意义。我可以很简单地处理此事,比如告诉父母、丈夫,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接下来的结果:我医院去看一连串的大夫,从照CT到验血,从做心理测试到做脑部检查。但是我不喜欢像动物园的动物似的,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让好奇的人们研究我,或被人看成不正常……对我来说,这比失语更加可怕。 更何况,我需要的不是这个。 在失语之后,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扭曲,就像一个不甚规整的镜子映出的镜像,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是就是觉得那镜像和自己平时看到的东西有所不同。 具体来说,这种不对劲是周围的人没有察觉我不能讲话,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受到我失语的影响:丈夫照例出差在外,同事照样发版做稿子,我的朋友们照常生活…… 任何人在这种状况下被别人如此熟视无睹地忽略过去,恐怕都会产生我这样的心情:先是感到惊恐,随即感到恼怒,最后是陷入一种彻底的莫名其妙里去。 假如标识个人存在的是语言的话,那么我失语之后,大家本来应该感觉到——“哦,此人不存在了”,从而问为什么。可是一连10天,根本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彻底沉默。如果说,语言并非标志一个人存在的唯一必要条件,那么我失语后没有被人发现说明了什么呢? 也就是说,我本人到底是靠什么来标明自己的存在呢? 我瞪视着天花板,那上面空无一物,偶尔楼下有车开动,车灯从窗帘中透过,在天花板上一闪而逝。这样坐那里想的时间久了,人如同被遗忘在了冰冷的海底,思维像短路前的灯泡一样,闪了几下便陷入黑暗。最后,我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甚了了。 那么,我本人这一存在对于他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想不出来,身体已经彻底地和思想分离。 我看了看表,这是12点30分,猫已经睡着,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小小的暗流,发出柔和的“滋滋”声,撞击我的太阳穴。这种感觉和在暖和的屋子里打开窗户,冷空气从窗外涌入在皮肤上引发的触觉差不多。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发生微小但是不可逆转的变化,正在向一个什么地方发生倾斜,但这变化究竟是什么,是否对我有所损害,我会掉到哪里去……所有这一切,到目前为止我还说不清楚。 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失语呢? 不知道。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决心就这样等待下去,不做任何事情,比如说告诉丈夫或者父母。我决定等待变化的完成,等到世界完成变化的一刹那如同失语症一样,扑面而来。 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我决定看看周围的人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我的失语,即我的存在。 七 我套上运动衣,拿好毛巾和洗发香波走下楼去。 在失语后,我开始做运动。我选择的这个健身中心就在办公室的楼下,我的工作不用坐班,办公室里除去发版的那两天,一周都如同春日将尽时的松木衣橱一样空空荡荡,见不到什么人。失语后,因为不想和制作部门的人多罗嗦,我总挑非做版的时间自己到制作室去做大样。这样的话,有时诺大的制作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干完活之后,我会去楼下的健身中心运动一会儿。 失语(6) 运动这东西有一样好处,它能够让你什么也不想地出一身大汗。我选择的无非是跑步,仰卧起坐等这一类和他人不发生接触的运动。这么听着节奏强烈的音乐闭口不言地剧烈运动上1个小时,身边是一群同样沉默而不停运动的人,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混杂了汗水和洗发水味道的温煦气息,让人的整个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电梯门打开,那个男子在电梯上。 我身边的空气泛起了小小的涟漪,犹如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犹如阵风拂过水面…… 我尽量不去看他,只是平视面前慢慢颤抖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我们楼里的这个电梯颇有些歇斯底里,经常搞出运行到一半自动停下之类的状况,有时候里面的灯还会忽明忽暗,煞是吓人,不过我倒是一次也未遇到过此类情况。 男子和我应该是同一大厦内的。我们通常一周会在电梯中遇见1、2回。 很难说清楚该男子的长相,迄今为止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你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一种极为亲切的感觉,但并不是为了此人的长相。我当然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丈夫本人便是相貌堂堂的男子,被他的一群女同事争相赞美,反而是我自己对他的外貌视若无睹,觉得他并无甚出众之处,至少没有他身边的人乍见之下所说的那么漂亮。 但是在这名电梯上邂逅的男子身上,却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如同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般轻轻搅动了我身边的空气。 我离他很近,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剃须水味道。 他穿着微微揉皱的白色衬衫,领带已经被摘下,从手里拿的西装外套口袋中露出一个小角,上面有鲸鱼的图案。 电梯停在7层,我到了。 我离开电梯,回过头去,男子似乎有点疲惫,靠在电梯壁上,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按揉太阳穴,我们的目光交汇5秒钟后,电梯门合拢。有一种温和倦怠的气味渐渐从他身上散发开来,弥漫在楼梯间里。 我有些惆怅,上一次有此种心情已经是20万光年以前的事情了。 与之相对照的是和情人的约会,我花了2个小时坐在一家饭馆里听情人喋喋不休。那是个装修得过分浪漫的餐馆,招待的热情也有点吓人,但是饭菜质量奇差,端上来的东西除去冷饮外无不铁硬冰凉。倒是桌子上有个装饰品挺有趣:一只小猪用手举着餐牌,表情十分苦闷。按理说猪这种动物在卡通的造型里总是乐呵呵的,但惟独我餐桌上的这位忧郁得出奇。 情人絮絮叨叨讲了半天自己的心得体会和日常苦恼,对于他的一切问题,我仅以点头摇头回答,或者更加简单,干脆装没有听见。此人只顾滔滔不绝,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 对该种状况,我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悲哀。 我唯一搞不清楚的是,他到底是现在变成了这样,还是以前也一直如此。 和情人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本市已经1个月没有下雨,我焦灼如同非洲草原久旱的小动物整天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空气中的水份格外敏感,似乎一旦湿度降至某一百分比之下,人便烦躁不安。当然,丈夫对我的这等毛病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总是能够给我一些实际的建议,比如对付此事,他的解决办法便是给我买几个加湿器了事。 就在那天晚上,我对一群人抱怨没有下雨,情人借故出去了几分钟,回来以后用一种异常酷似天气预报的平板语气对我说:“今晚9时20分,有中到大雨。” 就在那天晚上,9点25分,本市下起瓢泼大雨,这场大雨下了整整5天,我们本来是要抗旱的,结果变成了防涝。 事后我才知道,他有个大学时期的同学在空军气象台。 我因此中意了他。 我抬头注视情人,他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却能够让人觉得精神振奋,似乎身边空气的密度都为之一变——这个世界上笑容具有如此魔力的人毕竟不多。不过,认识2年,我确乎也好久不曾仔细观察过他了。 看起来是有点老了,一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笑容的质感显得有点粗糙,就像有点松懈的橡皮手套,不再紧绷。 不过话又说回来,情人大概是被日复一日的工作和生活磨损了,同时丢失掉的大概还有他的观察能力和我们之间的新鲜感。想当初,丈夫在追求我的时候也曾经拼死拼活来着,尽管我已经差不多忘光了当时他为我所做的事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确实让我牵肠挂肚和兴奋不已来着。我之所以能清楚地记住那种感觉,是因为结婚之后不到半年,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当然,父母也对我说过,什么浪漫啊爱情啊,结婚后就会通通不见,只剩下过日子,你那些想法纯属不切实际。 真奇怪,居然有一种东西,在消失了以后会比存在时更加引起你的注意…… 我无声地叹息一下,该叹息振动了我脸颊周围10厘米以内的空气,然后消失在沉默里。低下头去,小猪正苦闷无语地抬头看着我,说起来,它每天拼死拼活举着餐牌也够辛苦的,而且该餐馆饭菜如此之难吃,人们多半以后不会再来,还要把怒火发泄到它的头上去。它的下场不外乎是随着该餐馆的倒闭而被束之高阁,要么就是在某个粗心的食客手下惨遭破坏。当然了,即使它能够讲话,又说些什么好呢。 失语(7) 情人在吃饭过程中接了好几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大概比较重要,他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便起身走到外面去说话。 我一个人坐了20分钟,隔着玻璃,我看到情人在走廊一侧踱来踱去,神色激动地在对着面前的墙壁打手势,就像他能把电话那头的人从对面的空气里揪出来。他的嘴唇在不停地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 忽然间,我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摸起手袋径直离开了餐厅。 服务生并没有阻拦,只是漠然注视我的脸,仿佛我并不存在。 八 书上说,从失语的症状上看,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运动性失语,病人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一类是感觉性失语,病人听不懂别人的话。少数情况下也可以发生混合性失语,病人听不懂别人的话,自己也不能说。失语后病人不能与外界交流,记忆衰退乃至消失,加速封闭过程,最终进入痴呆状态。 如果是这样的话,失语将不再是终极症状,它将只一个过程,通过失语这个通道,人将不可逆转地滑入另外一个世界。 我坐在黑暗中,想着这事,关于另外一个世界。 不过现在我在这里,世界尚未发生变化,我知道。 猫靠在我的腿上打呼噜。自从失语后,我不大看电视了,也不太喜欢开灯。猫似乎很喜欢我的这种变化,对我比往常亲昵得多,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们两个在黑暗中偎依着,屋子里的沉默和黑暗几乎溶解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块有质量的黑色磁铁,沉甸甸温乎乎的,吸附掉了所有的声音。 楼下的路灯从窗帘中透进来,在天花板上形成一条长长的光斑。我注视着光斑,张开嘴轻轻地吐字,口型是对的,然而声音已经被那块黑色磁铁吸走,无影无踪。 我无声地叹息一声,磁铁最终将把我的一切吸光。 我参加过几次和同事的午餐,看上去他人对我的沉默熟视无睹,无一例外。然而,我逐渐发现了蛛丝马迹,即我的沉默开始悄悄对周围的人发生了某些影响。 当我一言不发地和他们吃饭开会的时候,要不了多久,热烈交谈的气氛就会变得渐渐冷淡下来,不只一次,我发现自己的沉默成为了某种有杀伤力的东西。人们在我的缄口不言前,无不渐渐紧张起来。他们要么动作变大,笑声高亢,要不就说的太多,或者吃的太多。我已经能够看出这类状态的苗头,比如眼皮急跳,不再敢正视你的眼睛,说话的语速加快……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交谈也罢,心情也罢,受到了干扰,但是具体说是什么,恐怕这帮人也难以说清。 如果询问同事们,他们大概会回答:“呵,跟她在一起,不知怎的,心情就紧张起来……”或者是“那样闷声不响,究竟在想什么呢?琢磨不透……” 那情形,就像一只猫在草丛中悄悄匍匐潜行,接近一群鸟,草叶子在猫的肚皮上轻轻划过,发出了细微的喀嚓声响…… 接下来如何呢? 接下来该是猫儿纵身一扑,镜头上移,一群鸟惊慌失措地扑打翅膀飞上了天空。 但是猫究竟有否抓到一只鸟呢? 不知道。 我在想,会不会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失语呢? 这个念头,犹如某种肉食动物,蜷缩在阴影里,忽然一下子跳出来,抓住了我。或者简单地说,就像一只猫在草丛中悄悄匍匐潜行,接近一群鸟,草叶子在猫的肚皮上轻轻划过,发出了细微的喀嚓声响。接下来是猫儿纵身一扑…… 这个念头在我失语后第11天夜晚的11点45分一下子跳出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有可能么? 我问自己。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以前对于自己和失语症之间关系的看法就必须推倒重来,完全颠覆。在此之前,原因和逻辑简单得如同做咖喱饭要先放鸡肉后放蔬菜一样——即我认为自己得了失语症,他人包括丈夫在内对此事一无所知,这让我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标志和价值,并且为之苦恼不已。但是这个简单如同咖喱饭的逻辑在“他人知道我得了失语症”的前提下却变得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如果以他人早已知道我失语的话,他们对我所谓的视若无睹便成为了一个不动声色的黑洞,一个做咖喱饭“先放蔬菜后放鸡肉”的联盟。这意味着我已经被排除在了一种可能性之外——莫非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某些东西从始至终把我排除在外了不成? 难道确实有另外一个世界? 难道这是一个事先被策划好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头反而不痛了,感觉上好像地面无声无息地四分五裂,有什么从中爬了出来,虽然我看不到,但是确实有什么令人胆战心惊极为不快的东西在“滋滋”地往外泄露,如同无色无味的煤气,让在你意识到危险之前,已然濒临死亡。 我“腾”地一声站起身来,猫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用不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从沙发上蹦了下去。 我拨通丈夫的电话,他的手机传来“不在服务区”的声音。 莫非,莫非…… 莫非丈夫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么? 所以才不再来电话了? 失语第12天的晚上7点30分,我坐在会议室里。会从下午3点一直开到现在,无论男女编辑,都开始抽烟,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几乎看不清楚1米以外人的表情。在我的耳朵听来,无论任何人的发言都已经成为完全没有任何区别的嗡嗡声,如同打烊后的时装商店中被售货员剥去外套后的塑料男女模特一般冰冷,面无表情姿态僵硬……塑料一样乏味的声音,塑料一样坚硬和苍白的声音…… 失语(8) 我回过头去注视男编辑,他正在昏昏欲睡地用笔在本子上一通乱画。然后,仿佛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回望过来,冲我做了个表示厌烦的鬼脸,然后相当亲切地笑了笑。 忽然间,我有了一种冲动——男编辑和我几乎是同时进入报社的,平时怎么也算相互照应的同事,彼此还很有好感,时不时开点异性间永远不会兑现却有着微妙意味的玩笑,他或许对于我的问题能够给予适当的帮助和建议。 我撕下笔记本上的一张纸,草草写下几个字:“我失语了。你知道该怎么办么?”然后递给他。 男编辑面带微笑展开我的便条,就在他低头阅读的过程中,那抹微笑相当微妙地变得僵硬起来,如同塑料模特脸上的微笑一样,恰倒好处地冰冷地保持在嘴角外2毫米处,嘴角以30度角微微上扬,从此固定下来。 他并未像刚才那样回望我,而是冲着我这个方向,感觉上是离我30厘米处的一个什么东西点了点头,眼神仿佛在注视我之后的什么地方。 之后,我们之间再无一言半语,那个表情也再没有离开他的脸,我觉得,他开始躲避我的目光,而且变得极不自然。 7点35分。 我的心脏开始古怪地跳动,汗从身上急剧涌出,这不再是混合着平日我用的香水味道的温煦气息,恰恰相反,汗和我本身毫无干系,如同失语症一般在我身体上肆虐,后背处的衣服很快变得冰冷而僵硬,贴在身上,我的手微微颤抖,嘴唇发绀,脑中一片空白…… 会议室中回荡着尘土的气息,那是腐败和死亡的味道,黑洞的味道…… 7点40分,我不顾他人惊讶的目光,夺门而出。 九 电梯门打开。 我冲进电梯,浑身颤抖,本能性地靠在电梯壁上,一个女子好心问我去哪一层,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人家疑惑地又问了我一遍,我仍旧没有办法回答她,从她身后电梯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如同一条干渴绝望的鱼…… 忽然,电梯发生了剧烈的晃动,停住了。 怎么回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头看显示电梯楼层的小屏幕,就在此时,黑暗降临。 怎么回事?黑暗? 这是粘稠得如同黑色磁铁的黑暗,沉重,冰冷,混杂着死亡的味道。我的耳畔传来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有人在大力“砰砰”地拍打电梯门,并且敲打电梯的控制表盘。 我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我闭上双眼,是的,这就是黑洞,一切都将被吸入黑洞,一去不复返。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个人的手握住。 一个人轻轻握住我的手,然后把我冰凉的手指包容在自己的手心中,那手异常温暖。 一股奇妙而温煦的味道传来,如同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般轻轻搅动了我身边的空气。我忽然意识到,是那名电梯男子站在我的身边。 感觉上他的呼吸已经触到我的头发,他似乎在低下头来,用下巴轻轻触碰我的头顶,随后,异常从容地,他握住了我另外的一只手。 不适感逐渐从我身上消除,空气中灰尘的味道减弱了,随之而来的是男子身上的香水味,混合了香烟、皮革和阳光下棉布的气息……感觉亲切而遥远,仿佛一个熟识的梦境。 我闭上双眼,无声地叹息……血液在我手腕处微微搏动,一种类似微醺的非现实感和暖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脚踝游走到膝盖,逐渐到达了我的手指尖。我抬起头来,尽管面前是一片黑暗,但是男子的面颊与我的脸庞仅仅在相隔5毫米处迟疑了1秒,继而便相遇了…… 我闭目不言,再次不出声地叹息,四周的空气仿佛因为我的叹息而泛起了微小的涟漪。这是何等熟识而又奇妙的感觉,如同暮春的黄昏,夏日的午后,如同晴朗的秋日上午,阳光明媚,遍地金黄,窗户半掩,白色的窗帘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发出了“咣铛”几声,莫名其妙地震动了几下,人们再次尖叫。我睁开双眼,就在这一瞬间,电梯内随即大放光明。 在一通胡乱按键之后,电梯门终于打开,全体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夹杂着叫骂和抱怨,大家兵荒马乱地夺路而逃。我被刚才那个好心问我去几层的女子推搡出了电梯门,刚刚迈出电梯门,我便忽然意识到,男子并未跟出来。 男子不在这里。 回头一看,男子靠在电梯壁上。 就在这时,电梯门缓缓合拢。 在门合拢之际,男子嘴角上露出一个微妙得几乎于没有的微笑,那笑容仿佛一个古老而熟识的梦境。 我半机械,半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电梯的显示屏幕,载有男子的电梯在5层停留了片刻,随即一路向下,顺利到达1层。 这是7点50分发生的事情。 十 7点52分,我站在5层。 我从未在这层停留过,以前电梯开开合合,上上下下,偶尔从门缝中一瞥,印象中那里似乎是个公司的所在。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然后顺利地一路向下。这便是刚才关住我们的那个电梯,刚才它还如同恐怖电影里的道具,现在却健健康康利利索索,如同没事人一般。反而让刚才被关在里面的人们觉得匪夷所思,目瞪口呆,仿佛是因为自己犯了某种过错才会遭遇此种待遇。 失语(9) 我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是脑子里仿佛有某种液体失去了平衡,在嗡嗡乱响,整个事情未免有点太过戏剧性了。刚才是编辑部里的一幕,后来是电梯,最后是电梯中男子和我奇妙的拥抱。 说不上哪件事情更加反常,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超越了我常识的界限,统统地掉入了那里。 那里是哪里呢?大概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月光灿烂,黑夜如同白昼,人听懂猫语,声音统统被吸入海绵和正午的黑暗。 如前所述,5层原来在我印象中是一个公司,装修简洁大方,似乎是以明快的兰色为主调,还有一堆的绿色植物和一群穿梭来往的人。 但是当我7点52分站在那里时,我发现5层的公司已经搬走,整个楼层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一盏可能是被人遗忘了的壁灯在墙壁上孤零零地亮着,诺大的楼层中,只有这一点光源,另外,唯一还保留下来的恐怕就是原来公司的两扇玻璃门,上面挂了把已经打开的挂锁。我透过玻璃顺着目力能及的方向看去,一切都被拆了个干干净净,隔扇、壁挂、灯……透过黑暗,我看到走廊尽头的窗户透出些许清冷的光,也许是路灯的灯光,但也许是月光。 原来的公司也罢,人也罢,没有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这里的一切简直比台风过境,不,龙卷风过境后的废墟还要凄凉。 男子刚才就是在这里下了电梯么? 那么,他现在就在我面前的黑暗中么? 我并未感觉到他的存在,那种温柔、亲切的感应没有如我所愿地出现,相反,我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赶紧退回到电梯门边,按下了向下的按钮。 在等待电梯下来的过程中,我忽然看到了刚才自己忽略的一样东西,左边的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那纸条很小,却贴的异常顺理成章而又大模大样。我凑过去看,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小小的字——“本公司已拆迁。” “本公司已拆迁。” “本公司已拆迁。”这6个字,我越重复,越想便越觉得妙不可言,间或夹杂着越来越浓重的荒诞感。 本公司已拆迁,这是人人目力可及的事实,本来无须多言,最妙的是,它并未告诉你,公司是什么,迁到了哪里。 难道,该公司迁去了那里么? 奇妙的措辞,犹如月光灿烂,黑夜如同白昼,人听懂猫语的世界一样奇妙,在那里,恐怕声音将统统被吸入海绵和正午的黑暗,然后送到世界的另外一端被当成垃圾或者不能回收的废物那样处理掉。 或许只有当人们掉进那里的时候,是不需要告诉你“拆迁去何处的”。因为一旦到达那里,便无法再回来。而在彼岸,他们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将消失个一干二净。 当我最终站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的时候,正好是8点整,这正是人们吃完晚饭准备开始丰富多彩夜间生活的时候,马路上的车流并不见减少,霓虹灯晃的我连眼睛都睁不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很正常。 谁说不是呢?过马路的时候,我还知道要等行人灯绿灯亮的时候再走,地球重力仍旧存在,马路上热闹非凡,嘈杂无比。 显然,其他人的声音并未消失。 刚才的一切在我身上留下的后遗症是一种奇妙的空虚感,从手指蔓延到心脏,这种空虚感再过一阵子将变成冰冷的恐惧和荒诞感,我知道。 但是目前为止,在我身上,它的表症仅仅是发冷和微微的颤抖,一种犹如失重的感觉。 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男子和我之间那种奇妙而温煦的联系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在拨动着我的心弦——从始自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本来应该是整件事情中最为反常的一点,但是,因为我的失语,这种反常在我的感觉中却异常地亲切熟悉,仿佛一个熟识的梦境。 我猛然停住脚步,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马路正中,周围的汽车因我的阻挡而喇叭声响成了一片。 是的,在整个过程中,男子始终沉默不语。 尾声 回到家中,我异常疲倦。 坐倒在沙发中,我瞪视着天花板,那上面空无一物,偶尔楼下有车开动,车灯从窗帘中透过,在天花板上一闪而逝。这样坐那里想的时间久了,人如同被遗忘在了冰冷的海底,思维像短路前的灯泡一样,闪了几下便陷入黑暗。 最后,我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甚了了。 打开电视,电视音量已经被我调到没有,人们在上面无声地生活、运动、做爱乃至死去,久而久之,看这种画面看多了,你就会发现,声音反而成为了最反常的东西。 空气中流淌着灰尘和陌生的味道,我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 到底是什么呢?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追究,整个身体似乎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 过了不知多久,我忽然意识到了是什么不对,是猫,猫不见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搜索一遍屋里。 是的,猫不见了。 猫去哪里了呢,难道也掉入了那里不成? 但是我不觉得猫掉入了那里。猫那柔软皮毛下的小小心脏正在某处惊恐地跳动着,我感觉得到它急促的律动,猫正一动不动呆在这个盘根错节的世界中的某一处等待我的救援。 失语(10) 但是我找不到猫,是的,怎么也找不到。 尽管我能够感觉到,猫正在某处注视着我没头没脑的动作,它也在希求我的帮助。但是,它已经失语,无法呼叫,我怎么也找不到它。 我放弃寻找,颓然坐倒在地板上,在黑暗中蜷成一团。 忽然,电话响了。 我知道,电话那头或许是丈夫,或许是男子,他们正在电话线的那头,在这个已经陷入沉默的城市的某处静等我的回答。 但我无法应答。如同猫一样,我沉默不语。 电话铃顽固地响着,响着,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停止。屋子陷入沉默,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掉入冰冷的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和深黑色的太空…… 我更紧地蜷起身子,闭上眼睛。 关于小说的故事(1)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 不要误会,我不是作家,但是我写小说。 或许我写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了真正的乐趣。 我的朋友们都容忍我的这个毛病,而且对我非常善意,甚至在我强迫他们阅读我的作品,并且坚持要听他们意见的时候(这些意见大多数都不着边际)。我想,他们之所以看我的东西,是因为会从不少情节里看到自己的只言片语,自己的生活……就像照镜子似的。当然还有我,他们也乐意在小说里看到或者自以为看到了我。 我有时候觉得,大多数人是因为喜欢我认识我或者试图了解我,才顺带看我的小说。这对于一个想要成为作家的人来说,恐怕是个不小的打击,可是就个人而言,则正合我意。 也是,有的人喜欢摄影,有的人喜欢流行音乐,有人酷爱听二人转,也有人持续不断地把自己的日记发表在网站上,为什么我就不能写小说呢?这大概是所有的爱好里最安静的一种了。 我说过了,我不是作家,我只是喜欢用小说记录我经历的一些有趣的事,以免忘记。 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忘记,不需要提醒。 我有的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某种心理疾病。任何生活细节,只有当它渗透到了我的或者其他人的文字里,并且真正成为其中一部分的时候,我才会记住它。否则,就连别人问我早饭吃了什么,我都回答不上来。 我的记性时好时坏,全看当时我是否搭错了线。比如说,最近的一次是我在超级商场买了43块钱的食品和蔬菜,正好没有零钱,我掏出了一张元的给收银员,然后拿起东西便扬长而去。直到打“的”到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没有拿找的钱,不用说,事后当然是后悔得恨不能踢自己一脚。另外,像我这样一年连丢4回身份证的人,全中国也不多吧? 然而我也有记性好的时候,不过那都属于非常特殊的情况。有一年夏天,我在海淀图书城的风入松看书,正在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动物式的第六感,觉得有人在靠近我。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只手从我的背包口及时缩回去。那只手的主人转身便跑,我瞥见了他惊恐而又强做镇定的脸。我当时并不害怕,也没有想到丢东西的问题,只是暗自感叹,一只手居然能够表现出如许强烈的感情,恐惧、痉挛和颤动……难怪茨威格会在“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里对一个人的手大书特书。 不过看到这里,大概你们要问了,这和你的记忆有什么关系?问题在于,我在一个月后,又在一个商店里见到了此人,确切地讲,是这只手。他正好在我面前伸出手来买打火机,这只手一进入我的视线,我就认出来了,抬头一看,的确是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不由得有些纳闷,莫非这是他的制服不成? 这一切太过特殊了,当时我就意识到,这只手最终会成为我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因此,你看,小说对于我而言,仿佛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印记。 就像他一样。 说来说去,就扯远了。 我说过了,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编故事。看它从一个念头到成形,到一点一点丰满起来,简直让人乐不可支,而且非常自鸣得意。后来,我决定把我写一篇小说的过程诚实、详细地记录下来,说句老实话,这对于我而言,也是有实在意义的。因为我向来思考没有条理,所以有时很难回答别人的问题,即你是怎么写出来的或者你为什么这样写?现在,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我只要让他们看我的这篇小说就是了。 真是不可救药。 小说的诞生 这部小说源于一句话和一个人。 的确是这样,有时,一部小说诞生的原因就这么简单。 那天,我和一个朋友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碰上了。我非常喜欢吃日本菜,简直隔段时间就会想得要命,念念不忘,连做梦都梦见刺身三文鱼和北极贝。说来惭愧,我到馆子里只吃这两样,所以说喜欢日本菜多少也有点叶公好龙的意思。 话说我一个人吃着三文鱼和北极贝,绿芥末冲得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恰好那天我心血来潮试用了一个同事的睫毛膏,结果我的朋友偶然进来遇见我的时候,第一句话不再是:“真巧。”或者“你怎么也在这里?”而变成了惊恐的:“你的眼圈怎么黑了?”我慌忙扯了一张餐巾纸擦眼睛,含糊地说:“洇开了,不防水。”对方愈发摸不着头脑,见我如此,还以为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反正也是一个人,干脆就坐了过来。 刚刚坐定,我的朋友就半开玩笑地抱怨:“小姐,我还没结婚呢,你怎么就让我离婚了?” 现在轮到我纳闷了:“什么时候我让你离婚了?” “你的小说,你前几天写的。” 我恍然大悟:“那都是编的嘛,又没有说是你。” “可是你让他穿我的衣服,也拍照片,还有他说的那些话……这还不是我?你一共认识几个不错的业余摄影师啊?” 我笑了,这顿饭后来是他请的客。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醒来时发现时间还早,不肯立刻起床。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我的眼睛上,呈现出温暖、跳动的金色。我想起我的朋友那天晚上临走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拜托你,下次别再让我离婚了行吗?让我复婚吧。” 关于小说的故事(2) 复婚? 就这样,在这个秋日温暖的早晨,我忽然想到了爱情。 失而复得的爱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这次我要写一个关于失而复得的爱情的故事。 一个圆满的故事。 当然了,失而复得,最后肯定是圆满的结局。 因为我希望事情会如此发生。 就这样,这部小说在一个日本饭馆,由于一个人的一句话,在一个晴朗的秋天早上诞生了。 细节之一二三 这个念头产生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有任何预示性的东西产生。 我怀揣这个念头正常地生活着,仿佛一个怀着秘密身孕的母亲。我并不着急,因为凭借经验,我知道自己总会和一些东西劈面相遇。 也许,我也会和他再次相遇。 细节一 谈话记录: K:你说,我现在和她再出去约会好吗? O:为什么不呢?你还在怪她吗,因为她先伤害了你? K:不,不,过去我曾经非常难受过,现在早已经淡忘了。但是,糟就糟在这里。 …… K: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再次审视她时的那种陌生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她还兀自不觉,好象还对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这让我非常难过,为她,也为自己。 …… O:你到底决定没有?去还是不去? K:不知道,我觉得非常寂寞…… 近一段时间,我老是和我的一位女友见面。她结婚已经3年,做着一份不错的工作,丈夫在一家大型的国际公司里当差(不是IBM就是NTT之类的三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名字)在别人眼里近乎幸福得完美无缺。没有人知道,我们每次见面通常讨论得最多的话题,却是婚外恋。依我看,她已经快为这个念头神魂颠倒了。 通常,我们一起吃饭,有的时候则是在快下班的时候长时间通电话。她总是和我说着一些琐事,然后没头没脑地停下来:“你说,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和他做爱,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你不是和你老公天天忙活吗?” “不,那不一样。” …… “你是对他厌烦了吗?” “不,说来你不会相信,我只是好奇。或者说,我太好奇了,我必须了解许多别的事情。我的丈夫现在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可是,如果我没有尝试过其他的,我怎么能说‘这就是爱’呢?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相,是我爱他,还是其实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或者说,我想努力验证我这些年来毫无感觉地在说的一些字眼,什么‘爱’啦,‘恨’啦……你认为我这样很不道德么?” …… “我不比那些没有感觉,却口口声声大谈爱情的人更不道德。” …… 有时候,我也被她搞的莫名其妙:“非要爱上什么人,才能和他做爱吗?” 她异常惊讶:“不然……怎么做?” “你已经爱上什么人了吗?” “还没有,但是……我会爱上的。” …… “你想过没有,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爱。” “还有更可怕的,就是无论什么样的爱情,都会过去的。” …… 她到底是想爱上什么人,还是想和丈夫以外的人做爱呢? 我在美术馆的大厅中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看,我大概是因为尚未得到那个人,才对他念念不忘。 我在等我的朋友去看一个风光摄影大奖赛的展览。这一年,12月的北京非常之冷,马路被冻成了硬邦邦的青色,四合院的房檐下垂着冰凌。这样的冬天,冰凌似乎和大白菜、白雪、平板三轮、蜂窝煤搅和在一起,成为了北京的一种象征。我总是觉得,连糖葫芦上挂的亮晶晶的东西,也是冰。 我的朋友是一个摇滚迷,他忽然想起拉我来看什么摄影展览,本身就够奇怪的。 我们在一张张图片中徘徊。这个风光摄影展中的作品是否代表了国内的一流水准我不知道,但是他们的题材似乎老是围绕西藏、云南、新疆、青海、山、沙漠和黄土高原打转。我踱来踱去,兴味索然。 “凡是有绵羊的就能得奖。”他冷不丁开口。 “你说什么?” “我算过了,所有的三等奖照片中,有绵羊出现的占50%以上,而有绵羊出现在画面中的作品,没有一个落选成为特别奖的。还有梯田,你看,二等奖得主一共有30个,作品中有梯田的就占了8张。” 我不由得重新审视我看过的所有照片,发现此人的结论的确有道理,不愧是学计算机和数理统计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和河流、雪山的暮色、日出有关的照片也在各种级别的奖项中所占比例极大。我开始纳闷,这帮人用如此之昂贵的器材,跑到同一个地点折腾半天,照出来的照片仿佛出自一人之手,莫非脑子有病不成? “你和她怎么样了?上回你说她回来找你了。” “我不知道。”他注视着一张暮色中的神山说。 关于小说的故事(3) “什么叫你不知道?她要回来,你只要回答行或者不行。” “我曾经求过她回来,你知道,那是她刚刚甩掉我的时候,当时我想,像她这样的人,我以后再遇不到了。可是,难受了一阵子之后,现在我发现,没有什么是真正不可缺少的……” “你不再爱她了吗?” “我不知道,我再也没有以前的感觉了。这让我觉得很害怕。” “害怕什么?” “如果那玩意那么快就消失掉,那是爱情吗?” ……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说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向她求婚。对方回答说只要他在她的阳台下站够天,就答应他的要求。那个男人在阳台下呆够99天,在那个女人认为他一定会来而且准备答应他的第天,他不再出现了。” 我摘下眼镜,用它轻轻敲打下巴:“这说明了什么呢?这丝毫不说明问题,你的问题在于爱不爱,是不是爱情,所以这个故事毫无意义。” “这说明了自尊,在我看来,这比爱情更重要。” “我的天。” “你无非是受到了伤害,耿耿于怀而已。” 看完展览,他带我去新街口的一个音像店买打口盘,尽管我说我听盗版挺好,但是既然他如此坚持,也就糊里糊涂跟着他去了。这个地段,离他家很近很近。路上,我们讨论起哪种行为更加高尚起来:到底是听打口盘好呢,还是听盗版CD好?他坚持认为正版的东西,哪怕是打口的,有残缺的,也比盗版的音质要来得纯正,至少在心理上不一样。我则固执地争辩说,我宁可音质不好,当然,如果我确实听得出来音质有差别的话,多半情况下我是根本听不出区别的。我不愿意有残缺,那种缺少什么,似乎永远失去的感觉,比什么都可怕。 “说到底,如果你和她重新在一起又会损失什么呢?你既不会像上次那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又能缓解寂寞。” …… 我们穿过暮色下的街道,停在一家关着铁栅栏门的商店前。那个店铺根本就没有开张,而且,从橱窗中宣传海报七零八落满是灰尘的情况看来,里面的店面似乎已经撤掉了。 “你说的店在哪里呀?”我东张西望地问。 他的表情无比困惑:“就是这里,我也不知道,是没有开门么?” 我好意地提醒他说:“看上去好象已经拆了。” “不可能,我上周还来过呢。” 他一副要证明什么似的样子,我看着他绕着这个商店逡巡,和一些附近的人交谈。 末了,他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回来了:“真的是拆了。前天刚刚拆的。” “我们现在干什么呀?” “不知道。”他注视着夜色中的车流,喃喃地说。 过了半晌,他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我总是遇上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我也是的。 细节二 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用实际行动贯彻“无为”的人:不反抗、不钻营、不积极,除去音乐,他甚至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骨子里,此人有一个真正的摇滚灵魂。可是,大概是太“无为”,太懒得对外界做出反应了,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却是此人无可不可,性格温顺得近乎没有脾气,而且……还颇为勤勤恳恳,塌实肯干。这对人生来说,未免不是一个讽刺。 他告诉我,他升职了,而且领导现在对他青眼有加,简直是大会小会地不放过他,总拿他当范例鼓励其他同事。 “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老是由反对派一变为对方阵营的旗帜呢?”“旗帜”困惑地嘟囔着:“大学军训就是这样,我从心底里反感军训,可是临结束,我却成了标兵。” “大概是你的外表具有欺骗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从不旗帜鲜明地反对一些什么,拒绝一些什么呢?” “那就会彻底背离‘无为’的本质,你知道,那就成了刻意的了。米兰昆德拉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反对媚俗,即陷入另外一种媚俗。” “就是这个意思。” 和一个这样消极的人在一起,总是遇到犹如奇幻人间电视剧的故事,比我的小说更加离奇。上次,他带我去一个地方吃饭,我们下车后,在那个本应是灯火辉煌的饭馆所在地只看到一片废墟。那一带黑灯瞎火断壁颓垣,如同聊斋故事中鬼狐出没的坟场。我们照例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不知道。” 直到问了路人,我们才知道那里属于修路拆迁的地区。 但是我常常想,这绝非偶然。 就像我和他最终还会相遇一样,我知道我们最终会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 此人身上有一种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场”,或者能量。他的“场”使得事情在作用到他的身上的时候往往变得荒诞。和他在一起,许多东西偶然性的因素都加剧了。比如说,我就从来没有在那些特别趾高气扬的人身上遇到这么多戏剧性的事件。他们明显地在用自己的能量牢牢控制着周围的世界。 EMAIL记录 “我终于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做爱了。 关于小说的故事(4) 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结束的时候我感到了孤独。 整个过程好象和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的感觉。我第一次和一个婚姻关系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坦白地说,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我在刹那间感到,所谓忠贞是多么可怕的愚民政策,没有机会 试炼过的道德是多么可笑。而我还不需要无知来保护自己的品格。 一生中只和一个人做爱,对于女人来说,她得到了什么呢?忠诚?幸福?专一?对她身上女性气质的承认?保护,还是安全?她甚至还要努力说服自己,自己不是没有选择,而是自愿如此……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接近女性本身的命运和幸福,也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感到孤独。 我这才明白,没有人能够占有我,他不能,我的丈夫也不能。 这简直是……出乎我的意外。可是,就是这样,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无论是我的丈夫还是他,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即我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这样有什么不对么? 对了,什么时候出来和我吃饭? ……” 别管是否真的理解了她的意思,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她的确如她所说般如释重负。 有的时候,背叛真是人生的一种最佳休息。 而我们和背叛有关吗?我不知道。 细节三 那一阵子,我忽然忙起来。主要是赶上了新年的报纸要做什么回顾和总结,而且按照总编大人的话说,还要形式新颖。我有点纳闷,这简直就和每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差不多了。既然要和别的报纸不一样,那干脆不总结不是更好吗?多另类,多省事啊。我此言一出,众人全如盯着菜碟里出现的苍蝇一样看着我,弄得我只好解释说是开玩笑。停了5秒钟,大伙如释重负地哈哈笑起来。 开完会,一个同事走过来,特意对我说:“你真幽默。” “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的发言啊。” 我绝望地仰头望天,莫非我说真话的时候就没有人相信不成?不过,好在我干的工作无非就是村上春树所说的“文化扫雪工”。我完全无所谓,只要有题目,提要求,我准能把雪扫成一堆,保证效率高高的。我早已把自己的人生总结成了两句话,一句是“有饭大家吃,要混一起混嘛”;另外的一句则是,“我就是总编的工具”。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念叨着这几句话,我就能高效、快捷和准确地工作。 周四下午,刚刚把属于自己的版面全部做完,我也就是写MAIL,和几个要采访的人通通电话,然后整理一下工作日记。 下午5点半,电话响了。我听出来是我一个刚刚离职不久的同事,此人正在张罗着办什么“START-UP”的网络公司,就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写字楼里租了一间办公室,整天在搞开发和写计划书准备骗钱。 上次,他打电话来找我,说是要借钱,因为“三天没有回家,没有钱打车了”。 当时我拿了钱包匆匆下楼,他在大堂等我,我乍一下还没认出来。此人胡子拉茬,衣服皱皱巴巴,领子狼狈地东倒西歪,一下子如同老了10岁。 我问他要多少,拿出元钱来,他嗓子沙哑地伸出一只手说:“。”然后从我手中抽走钞票,我忽然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用诧异的表情盯着我们。最后,偶然在大堂的玻璃门反光中看到我们两个时,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么滑稽。我一身办公室的时髦装束,此人却宛如在西客站睡了无数夜晚的盲流,我们之间的银钱交易,确实很有看头。 “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顺便还钱。” 我正闲着没事干,立刻答应了。 那天晚上,来吃饭的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位我也认识,他过去是我们的同行,刚刚受了Internet的诱惑去了一家网站,就赶上了.COM大裁员,因此整顿饭的时间都用来抱怨自己时运不济。另外一位我不认识,据说是一个FLASH高手,自己在做设计。此人戴一副大眼镜,活象一只聪明的猫头鹰。一道无花果煲猪肺的例汤上来,他小心翼翼拿起碗来闻了闻,表情烦恼,仿佛里面放了毒药似的,然后尝了一口,神色愈发郁闷,看着服务员说:“又搀水了。” 服务员置若罔闻,继续上菜。 此人之后就闷声不响,继续喝他的汤。 饭吃到一半,无意中谈起各自的学校。我说自己是某某大学几几级的学生,一直沉默的“猫头鹰”忽然抬起头来:“你是某某大学的?” “是啊。怎么,你也是?” “猫头鹰”沉吟片刻:“我的一个朋友是,他好象比你高一级……你听说过某某吗?” 是他。 “听说过……我认识他。” 是他。 “是吗?你们后来有联系吗?这个家伙去新西兰了,不过上个月刚刚回国。”“猫头鹰”忽然来了兴致:“我们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熟得一塌糊涂,昨天我还和他一起吃饭呢。” 是他,这是我5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 “他……和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友结婚了?” 关于小说的故事(5) “何止结了,现在都已经离了。”“猫头鹰”颇感兴趣地看了我一眼:“看来你的确和他挺熟,连这个都知道。” “为什么离婚?” “不清楚,大概是在新西兰的时候吧?”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 “他还要走吗?” “不知道,估计还是得回去吧?” …… “你们有多久没有联系了?” “哦……很久,毕业以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这里有他的手机号码,还有他的EMAIL地址,你要吗?” …… 看我半晌没有回答,“猫头鹰”热心地说,干脆,我让他跟你联系不就行了吗? “不,不,不……”,我面露惧色:“不用向他提起我……我们当初在大学也并不很熟,只不过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而已。” “猫头鹰”悻悻作罢了。 不,不,不…… 一切都已经过去。 我们对此都无能为力。 尾声 春节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是金色的,天气有点像小阳春。我坐在三环边上,看着人来人往,有点迷惑,自己本来是出来买胶卷的,怎么会坐在这里呢? 大概是太阳太好了吧。 我想起自己的小说,那个源于一个人的一句话和日本料理的小说,那个圆满的小说,关于失而复得的爱情。 在阳光下,我的眼皮下充溢着温暖的金色。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业余摄影师春节的时候去了九寨沟…… 我的朋友尚未拒绝过去的恋人。 打口盘专卖店由新街口搬到了西四。 我的女友投入别人的怀抱,而她的丈夫并不知情。 “猫头鹰”约我去看电影…… 他已经消失。 这是个圆满的故事吗? 我倒是觉得,这也不是一个伤感的故事。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milanhuaa.com/mlhjz/6047.html
- 上一篇文章: 蓬佩奥被拉夫罗夫教训了,ldquo围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